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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昌华:八天酷刑后我等来免死

2016-12-18 杜昌华 杜具只眼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(《我跳下了死神的餐桌》上、下)

术前留影。

 

死神,透明的身体,透明的衣服,在街头和旷野里游荡,不断寻找猎物,你不知道何时会邂逅它。

能不能逃脱它的追捕主要靠运气。逃脱追捕还需要求生欲望、求生技巧和体力。

我撞上了死神,差点让它抓住,我又逃脱了。

在这份死里逃生的报告里,我要告诉亲爱的你:生是什么,死是什么,在生死切换时我们该做什么。

 

一、 死神:阴影晃动

十几天前,我被端上了死神的餐桌。调料、刀叉都已经到位,只等我在蹦跶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,死神就要开始享用大餐。

 

11月底。

在人民医院做肝部例行B超检查时,发现肾上囊肿。我想,何是顺带到泌尿外科做个门诊?

这一念头救了我,我成了幸运的病情早期发现者。

请大家记住这一点:一定要清查身体,魔鬼总藏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。

 

121日早9点。

三十多岁的马凯大夫让我做泌尿系统B超检查,膀胱里有东西!他说,很不好,这里的东西通常是恶性的,最好的情况是癌前病变。他让我做加强CT继续检查。

 

当天上午11点,我排到了CT检查。

在一张危险告知书上签过字,就被塞进CT机里。CT机有一个像滚筒洗衣机一样的转筒,又像是水泥搅拌机。躺在一个窄窄的检查台子上,四周是轰隆作响、灯光乱转的圆筒,十几分钟里,我和世界隔绝了联系,只有医生的“吸气”“憋气”指令通过音响传进来。

这是一个常规检查,但“时光隧道”短暂剥离了你与社会的联系,你会真切感受到一个赤裸裸的“你”,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惶恐。

 

122日,周四,下午四点。

和妻子一起按约定到医院取CT结果。

   出片机漫长的打印过程需要15分钟,结果出来了:膀胱壁增厚并内腔充盈缺损,不除外肿瘤性病变,建议进一步检查。

肿瘤?!

人生道路就此转向,从挤地铁上班到通向坟地?

 

找到一位门诊大夫,他的说法和此前马大夫一样:膀胱里只要长东西基本上就是恶性的,要知道确切性质,先做膀胱镜,再做病理切片。

第一次直接面对死亡。

我没有像妻子那样沮丧,我还没有感受到迫切的痛苦,医生们说,膀胱癌首发典型症状是尿血,我还没有尿血,心中仍然暗含着一线希望。

    回到家里,儿子沉默了半晌说:你是一个完美的苦命人,所有厄运一样不落,老天真是不公!

 

 

二、我是被检修的机器

125日早上。

马大夫在人民医院西直门院区看过CT检查结果,让我下午两点到白塔寺老院区做膀胱镜检查,看看具体长了些什么。

在检查室门口,我遇到一位强壮的大汉,我问怎么样,他说还行吧。

这位大汉后来成为我的同室病友,他不知道此时的轻松和即将到来的苦难形成多么大的反差,我后面会写到这一点。

 

检查时,要求脱去下身所有衣服,躺在检查台上,两条腿架在两个支架上,医生再在下身盖上一块塑料布。

我还有些不好意思,从来没有赤裸下身对人,医生的命令简短果断,容不得丝毫犹豫。唉,病了,面对医生,你就是一台等待修理的机器,不是肉长的,修理厂也不会看一台破旧机器的社会属性,这是这次住院最强烈的感受。这个感受的起点就是这里,以后不断得到加强。

 

那是我平生从未遭受的痛苦。医生第一个动作,是要猛扯下身器官,往里面插镜管,我全身立即疼出一身大汗。这样的动作连做三次,我真后悔来做检查,死就死了,遭这罪干啥?

医生转动膀胱镜,他也让我看看。我看到我的肉里长了一些东西,其中有一个酷似花生米的肉瘤。

检查结束,尿道里渗出几滴血,滴在地上。

 

三、新身份:5062811号

5日下午3点。

马医生告诉我观察结果:在膀胱与肾脏邻近的深处,长有很多东西,不能判断性质,只有先做手术切除,再做病理检查。最好的情况是癌前病变,即使是这种称为炎症的癌前病变,癌变的几率高,速度快,常反复,必须切除;如果是恶性的,下一步要要继续手术,切除整个膀胱!明天就是我的手术日,明天就做,这东西越等越危险。

哦,这么间不容发?我看看妻子,她愁容满面,未置一词,我说,那就做吧,该来的总要来。

 

医生领我来到二楼的31病房——这实际上十一组病房三十多张病床共同的房号,我住在其中西北角的一间,病床号是加一床。填过几张表,我有了新的身份:5062811号病人。

能出门吗?不准出门!立即换上病号服!

哦,我想起了曼德拉的狱中代号,禁锢自由的魔咒。

 

我有四位病友。

一床老刘,北京人,企业干部,现在自己做生意,57岁,尿结石。

二床王老爷子,河北人,77岁,北京轻汽退休干部,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,结石。因为肌酐,他已经在住院半月,等到手术时机。他的颈部有一个挺立的透析管,看起来像天线。

三床殷老爷子,北京人,建筑行业老人,77岁。自去年以来,这是第三次膀胱肿瘤切除手术。这是这病最可怕的地方,反复发作。

四床老李,51岁,河南人,矿主,现在主攻黑茶营销。两个月来,第二次做膀胱肿瘤切除手术。

未来一周,他们就是我最基本的社会关系。

 

病房像打碎的社会碎片,因为病患,不同的碎片胡乱粘合在一起,像是一个奇怪的修补文物。

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评论生命、交流病情,讲述自己的故事,有人对待陪伴的亲人很和蔼,有人很粗暴。年龄身份性情差异巨大的一群人,用同样的病号服包裹着。

殷老爷子是我们的精神领袖。一年内三次手术,神清气爽,言辞响亮。“老杜,不要怕!没什么,我都三回了!”

 

四、术前准备:抢占女厕所

病号服加身,苦难进入新阶段。

当天下午就难以排尿,尿液渗出,受伤的尿道火筷子烙一样疼,一只持续到晚上九点,才勉强排出一段。

吃喝拉撒睡,生命维持运转最基本的形式,平时最容易被我们忽略,一旦这些基本功能受限,生命的存续就会受到严重威胁。

 

一床老刘、三床殷老、四床老刘、加一床我,都是6日手术,我们的主刀大夫都是马凯医生。

5日晚上起进水进食,等待明天手术。

傍晚,一位医生找我术前谈话。

医生的谈话和纪委约谈估计差不多,充满各种暗示警告,结论很明确:你要单独面对各种可能的后果!

晚上八点,我们屋四位病人同时灌肠。护士说能憋多久憋多久,但没有一个人憋住一分钟,大家立即占领了男女厕所的所有马桶。

 

同时灌肠的还有一位29床的病友,60岁左右的汉子。第一次检查就是膀胱肿瘤,发现太晚了,膀胱要整体切除。他开玩笑说,终生带个尿袋挺帅气的!他哪里知道,他第二天的手术做了10个小时,也让我们等待了十个小时。

 

五、术前:漫长的等待

126日,周二。

阳光灿烂,街上车水马龙,看不出和平常的日子有任何不同。

早起8点做了胸透和心电图。

人民医院白塔寺老院区二楼西北角屋子里,一床老刘,三床殷老爷子,四床老李,加一床的我,躺在病床上,都在注射葡萄糖。从昨晚8点开始禁食12点开始禁水,这是维持生命体征的必要手段。我们四人,加上29床那位膀胱切除手术的病人,今天都由马凯大夫施行手术治疗。

9点。

一张病床推到门口,手术室来接病人了,四床老李第一个走了出去。老李的步子沉稳缓慢,仿佛带着无形的镣铐。

一个小时后,他被人推了回来。刨去来回和手术准备时间,老李的手术只用了20分钟。

 

老李本来身体强壮,回房后,除了腰间多了尿管和尿袋子,神色还好,还能和我们交流手术情况。他说,术前在腰椎注射麻醉,手术中基本没感觉,他知道,自己两个月前在河南老家手术没有做干净,或者新长出了三个小瘤子,马大夫这次用电切术给割掉了。

老李下半身还在麻醉中,医生嘱咐6个小时不能动。经常挨老李怒呵的李夫人双手不断按摩丈夫双腿,让它苏醒得更快些。

老李情况不错,让我们三人备受鼓舞。

 

大家在做各自的术前准备。殷老爷子在两个儿子帮助下,艰难穿上了花300元在医院买来的紧身裤,听说药店里这裤子卖到700元。这种裤子和女人的长腿袜大同小异,只是更紧,作用是帮助老人防治术中术后因为静止不动而出现下身淤血,听说淤血最严重的结果可能是截肢。老人穿上白色的紧身裤后,给大家演示了一下,很像芭蕾舞《天鹅湖》中的天鹅。

6日傍晚。

没想到的是,老李进来后,一个小时过去,两个小时过去,直到傍晚,再也没有“提审”第二位病人。

打听的结果是,29床的那位膀胱切除手术的病人八点多进去后,手术一只在持续。后来知道,他的手术直到晚上八点才做完,持续十个小时以上!因为马凯大夫还同时为我们几人做了手术,我怀疑他是29床的主刀大夫之一,并不是他一人自始至终。

大家在聊天中等待,老刘在工厂待过,他说,大夫的手术全凭手感,跟钳工差不多,要修炼,也要天赋。

晚上五点,手术室来接殷老爷子,一个小时后送了回来。六点到起点多,老刘被接走又被送了回来,他们真正的手术时间都只有20多分钟,手术很顺利。

 

 


      手术,图片来自网络。


六、手术台上:两小时较量

121910分。

手术室工人推着专用病床来接我。我脱光所有衣服,只穿一套病号服,上衣还必须反穿,躺在病床上,漫长楼道里所有人,纷纷避让。

妻子跟在后面扶着床,从二楼到三楼,进入手术区门口,铁门缓缓开启又坚定地观赏,妻子被隔在了外面,我独自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。

 

手术区有若干间手术室,像是一个有几个隔间的修理车间,我被推到其中一间。一男一女两位年轻的麻醉师询问我既往病史,提示各种风险,然后拿出两张危险告知书,要我签字,我看都没看——这时看和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——签下了两个平生写得最丑陋的名字。

 

医生撩起上衣,要我盘曲如龙虾,然后在我腰部脊椎上注射麻醉药,一阵剧痛。

不一会,我用手指头摸了摸大腿,手指头有感觉,像是在摸一段树皮,大腿却一点感觉没有,下半身像凭空消失。

 

我神志清醒,但下身麻木,医生接下来怎么操作我并不是很清楚,只从他们的说话声中判断,应当有六七个人在手术室里忙碌。我猜想,我的腿像做膀胱镜一样被架到两条腿上,医生透过内窥镜和电切刀频繁进入我的身体。

手术很漫长,远远超出20分钟,我听到马医生在要各种管子镜子,远处有人在应声寻找,有时也有说找不到的。

 

我一动不动,试图用各种题材转移自己的注意力,想得最多的是特朗普上任后的中美关系,特别是台海局势。台海恐怕难免一战!我跑了那么多年两岸关系,如果再起硝烟,与其困死病床不如战死沙场!“恨不抗日死,留作今日羞!”我体会到了吉鸿昌将军为何不畏死但难忍愤怒和懊悔。

 

时间停滞,我不知道生命流过了多长一段,但我知道,已经过了好几个20分钟,我的手术为什么比别人漫长?我想起了一床病友老刘的话:所有超过预计时长的手术都是坏消息。

医生们还在大声讨论操作的细节。医生们的口气和我们平时在办公室里讨论如何做节目差不多,没听到慌乱,我心稍安。

 

突然,我的左肾巨大胀痛!我明显感觉到疼痛越过麻醉区和非麻醉区的边界像腰部蔓延,我感觉到像有一个鸡蛋塞进了左肾!

我哼哼了几声,咬住牙。——术前要求摘除假牙,我实际上实在咬嘴唇。

胀痛持续加重,我有开始呻吟,本能地蠕动身体,躲避痛感。马医生问:你怎么啦?我说腰疼,他说,没事,正常反应,在安支管。

很快,右肾又开始重复和左肾一样的胀痛,又一个鸡蛋塞进了右边腰眼。

 

终于,终于,手术结束了。

我听到有医生们在考虑是否还要继续一台手术,有人说太晚了,只能等到明天。

两位做麻醉的医生用被单把我从手术台上转到运送病床上,我问手术进行了多长时间?他们说,快两个小时了,现在九点过了!

哦,人家20分钟,我两个小时?我和其他同类病友有什么不同?!

我又被众人抬到我的病床上,我问了一下时间,大家说21:20

 


六、医生也是民工

21:20

也就是说,我从早上8点起等待手术到现在,经过了13小时!

也就是说,这13小时,年轻的马凯大夫都在手术台上实行手术!

医生受到多么大的劳累和煎熬?

十几个小时,如此高强度的劳动,还要全神贯注精心操作最后一刀?!

 

如果仅在医院作为病人见到医生,你不可能和他们有朋友同事一样的平等关系,你不可能了解他们的生活、生存方式。

 

第一次在人民医院泌尿外科门诊见马凯大夫,大约35岁的小伙子,我第一印象是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,写满了疲累。

 

后来的检查住院和手续,我才知道,医生这个职业并不比我们这些成为新闻民工的记者轻松。

马凯大夫每天的工作日都满满的,他有时在人民医院西直门院区门诊,有时在白塔寺老院区门诊和手术,作为主治大夫,他至少有一病房不断更新的病人需要术前检查、手术治疗和术后护理,有的还要反复手术。

 

马凯大夫还要参与日常医生值班,5日晚上,因为尿道烧灼般疼痛,我两次到医生值班室求助,都是马大夫值班,我知道那天早上起他就在病房间忙碌。

护士们也一样,彻夜不能休息,要应对随时出现的情况。一个护士每天帮助病人注射和服用的药物总在几百种,单是毫无差错地把这些药物准确送给病人,该是多大的责任和劳动!

 

侄女就是护士,我理解她为什么老说累。

中学同学段炼是医生,他也说过,他做手术一做就是一天。

不同职业的人难免互不了解,甚至互相抱怨。高峰时的地铁里,没人能宽松,热气蒸腾的笼屉里,没人能凉快,我们的祖国,现在就这样一个发展水平。

我们渴望健康,却不能善待医生和护士。我们希望他们像母亲一样呵护我们,

却让他们像拉磨的驴子在手术台和病房无穷劳作。不能确保自身健康的医生,拿什么体力心力保障我们的健康?

    医生,也是民工。

向我们的生命守护神致敬!图片来自网络。

 

七、术后第一夜:追杀

6日,21:20

推回病床后,我就开始注射各种药液。

我的下身插入了筷子粗的塑料管,冲洗伤口的药水经此注入,由经此排出(我不知道是不是又管中管)。一袋三公斤的药水,从头条晚上注射到第二天下午,用了十几袋。

四人手术,只有我一人注射这种液体。一百斤左右的药水流进我的身体,又流出来的仍然是红色液体和淤血块。我的血小板低,这鲜血怎么就止不住啊?


我一次吊打的药液多达几十斤。

 

下身仍然麻木,插入的管子此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痛,只是完全不能动。

腰疼难忍!像被人踩断了半疼!又像灌进了一瓶醋的酸胀!我躺不住,又不能动,生不如死!

夜深了,我和妻子始终盯着那想我身体注水和排出废水的管子,它不能断流,断流液体会回流肾上,造成更痛苦的肾积水。

手术太晚了。没有医生巡视,只有我们两人在灰暗的床灯下盯着生命的流水线。安静的世界,跟你没关系,只有和你最亲密的人和你在一起,分担你的痛苦。

半夜,输液管多次断流,紧急叫来护士修复。

 

凌晨三点多,再次断流!

护士鼓捣了半天不见效果,迅速跑出去找值班大夫。

一个年轻的大夫进出多次,他说管子被大块淤血堵死了。他拿来注射器和药水试图打通水管,都失败了,他满头渗出了汗水。此时麻醉发挥效用的实效已过,他每动一下管子,我的尿道都痛。

他说,只有拔管,我也只好答应,总不能憋死。

他拔管子了,就像一个铁钉捅进下身,我一身惨叫!

以为就这一下,咬牙,问他还会痛吗?他说,再忍一会。

又一枚铁钉子捅进下体,他把管子又捅进去了!

我又一身惨叫,差点没昏死过去。

全病房的人和外面病房的人都被我喊醒!

我趴在妻子肩上:姐姐,我不治病了,让我去死!

妻子大哭。

 

下午6点钟刚做完手术的殷老爷子大骂医生:你不打麻醉?就这么生拔?你是医生吗?!

大家都跟着骂医生。

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,叫大家不要骂医生,他也没有办法。我看到了他的焦急和汗水,别人没看见。

我看了一下下身,满床都是血。

 

后来正是把尿管的时候,无需麻药,也不痛。

原来,尿管靠近身体身处有一个气囊,插进去之后才打开气囊,让它像膨胀螺栓那样卡在身体里,摘除时,先放气,管子脱落并不痛苦。

医生可能没有放气就拔管插管。


八、杜冷丁

127日。

一夜没敢合眼,一直在盯着那进水管。

天亮了,腰越来越痛。

早上九点左右,马医生和其他几位大夫一起查房。他昨天熬到那么晚,今天照常上班。

 

马医生说:我长的东西很多,位置又深,创面比其他人都大。为了防止肾积水,还在审核膀胱交界处安装了两个支管,昨天手术的大部分时间在反复安装这个,这也是你感到腰部胀痛的原因。

太痛了,现在我都无法躺卧起坐,说话都不行,前后胸运气就痛。

马大夫说,注射杜冷丁。

杜冷丁是囚禁疼痛最坚固的牢笼,即使这样,十个小时这头猛兽还是能破笼而出。在它起作用的时间了,我小睡了一会。

 

九、改判死缓

128日—13日。

我成了病房的钉子户。同天手术的病人都能起床了,摘管子了,可以自由移动了。因为多出腰疼和不断出血,我仍然不能下地。医生要我运动,我也只能勉强挪到床下,拎着尿袋子,从床头走到床尾。

8日中午,一床老刘、三床殷老爷子出院。

9日中午,三床,老李出院。

同期病人,只剩下我和尚未手术的王老爷子了。

8日下午,一床来了个新病人,赤峰的马老爷子,膀胱癌。

 

9日中午,三床的病床上来了个新病人,是我在做膀胱镜是遇到的老王。它的到来,扭转了病房凝重的空气。

59岁的老王,看起来只有40多一点,一头黑发,身形高大,营养良好,他谈笑风生,完全像是走错了门的小贩,一路笑呵呵跟人打招呼,一路给人伸手帮忙。

他很快成为病房的开心大宝,这是一个在北京胡同泡了至少一百年的语言大师。

 

他说,根本没把自己当病人,不要人护理。做膀胱镜时,医生让我自己看看,我说看什么,又不是产妇生孩子,非要看看男女?

他的病情性质也有待病理检查。

我们从里到外都看错了他!

他,59岁,他的病,也比所有人都重。

10日,四床也来了一个新病人,一个12岁的孩子,肾积水。

 

12日,周一,下午。

马医生来告诉我,病理切片做出来了,是腺性膀胱炎!!!

什么?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良性了?

也不好这么说吧?他很容易复发,很容易癌变,要经常检查,但至少,你现在不用切除膀胱了!

灌注(化疗)不用做了?

不用,定期来复查,一个月后来做摘除支管手术。

我被改判死缓。

妻子喜不自胜,到处发微信。

 

我似乎还没有领会这个信息的意义,一动不动。大家都对我表示恭喜,我于是在16:39在朋友圈里发布了这个消息:

暂时逃过鬼门关!

谢谢所有亲友!谢谢!

健康和朋友,不可或缺!

13日中午,我终于出院了。

这些天,我一直在尿血,静卧为主,膀胱是一个污水池,那里的窗口会反复感染,尿血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。医生说。

 

病房留影。


十、命运无常

生死无常,贴出几个在医院里写就的朋友圈,可见一斑。

*有位病友抽烟,高血压,医生叫戒烟,血压更高,只好复吸降压。

*有位病友要做取结石手术,术前几小时,病友乱蹦,结石掉了出来。

*有位病友,第二天出院,抽了四棵烟,大咳嗽,创口开裂,重新手术。

 

我想在这里为王哥祈祷!

住院期间,我看他根本不是病人。话太多,我封他人民艺术家,写了不少拿他打趣的微信——

话唠

新来的北京病人颇有的哥风范,在等待手术中,无所不扯,没有他不知道的,也没有他知道的。各种道听途说,加上小报,就是他的信息库。各种似是而非的信息通过“等于是”“那意思是”“好像”等粗针大线缝成一块百孔千疮的破布。

从早到晚,嘴不停批。晚上睡着了,鼾声像一台二百马力的挖土机,我可怜的病床在挖土声中抖动到天明。

医生,赶快给他做了吧。

 

病房喜鹊

前天新来的北京病友是说话专家,只要有他,病房里从房顶到床底空尿壶里,全塞满他的声音。

他语言风格的底色是的哥话语,加上周星驰的无厘头。护士给王老爷子打针,他在旁边点评。

姑娘,老革命皱眉了,这表示打疼了。能不能不要老扎手改为扎脚?小孩不都扎脚吗?老小孩老小孩,老革命应当也扎脚。护士,我是不是明天手术?你这么漂亮,给我主刀得了,就你了!

叽叽喳喳的病房喜鹊,虽然呱噪,也颇能转移注意力。

 

王的尿事

王哥成天专注语言艺术,很多细事会被疏忽。

昨天医生叫他留尿,他留了不到要求的三分之一交账。今天一大早,护士举着尿瓶气哼哼地冲进来:你怎么留的?这点尿够干嘛?尿去!

护士老师,昨晚开始就禁水了,没尿了,怎么办?

自己想办法,总得要半瓶吧?

八点,医生叫王哥做膀胱彩超,问是否憋尿了。王又哭诉无尿。医生说,这挂牌提示你憋尿没看吗?

 

南丁格尔

语言大师老王时时发表评论。护士给王老爷子打针,难觅血管,只好拍击手臂,老王现场解说……

老干部!想想这只手批过多少钱,这就不叫挨打!护士老师,这手可要轻点打,它得过五一劳动奖章,上过天安门,你那时小,没见着!好,就这样打!通没通?通了?南丁格尔奖就是你的了!

老王今天至少给五个护士颁发南丁格尔奖。十分钟前,护士给他灌肠,他仓皇如厕前,也没忘了封那护士是南丁格尔。

 

我逐渐喜欢上了王哥,他对病魔的蔑视,给大家带来正能量。

王哥,在我出院的那天下午手术。临走前,我把一些不用的东西送给了他,包括一包纸尿裤。我喜欢它病情良性,很快康复,为我们树立乐生的榜样,气死死神。

晚上,我发短信他儿子问病况,他说,很不好,东西太多了,还的做切除膀胱手术!

他是AI症,我的天,这怎么可能?他哪里有一点像病人?他为什么是病人?!命运该如此玩弄生和死?!

王哥下周二第二次手术,为他祈祷!

 

生命的终极意义,由死亡来裁决。

当死神迎面走来时,我们才有可能感受到生命的真实存在,就像我回家后写的这段微信。

生命运行

一直以为废弃的喜鹊窝,仍然是静悄悄的爱巢;

干枯的树叶,仍然通过瘦硬的叶柄与树干紧紧连接在一起;

一盆绿植把室内当作天,尽情展示自己的生命内涵;

楼道里,邻居家一岁多的小朋友正咿呀学语。

生命一刻也没有停止运行,尽管有时看起来比较低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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